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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中跳舞的影子(短篇小说)
 
更新日期:2021-04-02   来源: 东北林业大学学报   浏览次数:138   在线投稿
 

核心提示:当代都市叙述大都采用现实主义,讲究真实可信,作者一反常态,专写气质、情感,由氛围、意境的刻画来代替细节的勾勒,以离奇玄秘

 
当代都市叙述大都采用现实主义,讲究真实可信,作者一反常态,专写气质、情感,由氛围、意境的刻画来代替细节的勾勒,以离奇玄秘的情节代替直笔的写实,无疑具有某种先锋性。但是,作者在某些地方过于玄虚,显得有些轻飘,具有某种唯美倾向。 本居宣长在著作《物哀论》中,将物哀解释为与伦理无干的、纯粹感物而哀的一种人的官能情绪。如康德所说的无依存的美一般,物哀是一种人类自然而发的情感造成的美丽效果。作者明显受到了日本古典物哀美的影响。小说为了营造这种悲哀的气氛,选用了极具象征意味的“雾与影子”,代表若明若暗、捉摸不定的阴翳,多次出现,使其笼罩叙事进程。但作者对于这种哀伤的美不是伤心,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持欣赏、迷醉态度的。在舞者坠楼那一刹那,故事时间无限地延缓了,目的大概是使人细细品味美的毁灭吧。罗原目睹舞者的死亡全过程,不感觉十分恐惧、难过,反而用审美的眼光来欣赏。真是惊心动魄。 为了批判都市中的某种病态与罪恶,人物的个性模糊了,如唐僧、玉皇大帝、司机等人,身份不明,仅用以代表都市中扭曲的人性。至于罗原,家中有一个强势妻子,夫妻二人关系有些微妙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沈从文先生就在他的作品中提到了都市阉寺性,指都市中饱食终日而虚伪、丧失了人的生命力的一些人的特质。如今,我在这篇八千余字的小说中似乎又看到了对都市阉寺性的某种批判。罗原在生理、心理上都表现出某种软弱性,而他戴着的面具似乎也象征着自我的压抑。 悟空则是一个梦幻者,他是个不久于世的艾滋病人,小说中只出现两次。这一幕写得实在好,悟空的出现并自杀是怎么也想不到的。他为什么要自杀?他和舞者有关系吗?还是说,他只是单纯以残缺的生命为美殉葬?这是隐藏在文本下的东西。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,巷道里只有朦朦胧胧的月光供人摸寻前方的路。 这两人离得这样近,可以听见彼此脚下咯吱咯吱的石子声,但又同时产生一种深夜独自行路的不安。两人中一直低头走路的罗原忽然昂起头,将巷道望到底。 回到家,严老师一边换衣服,一边漫不经心地说: “今天接到通知,市一小要把我调过去,校长同意了。” 罗原见妻子脱掉女式小西装,低头挽着长发,脸因为突然进入温暖的室内,泛起一片潮红,完全褪去了之前的严肃,整体看去很有些女人的妩媚。他从前倒没注意到这些,正在失神,听到她说的话,很快醒了过来。他面对着妻子,点了点头,那一方显然很满意这态度,去给他放洗澡水了。 这个失意的男子昂头望着顶上的昏黄灯泡,有几只灰色蛾子徒劳地贴在灯罩上汲取光热,不一会全掉下来了,他看着地上的死蛾子,那薄薄的灰黑翅膀还在颤动。他似乎在这颤动中看到了自己卑微的神态。 “来试下水温吧。”严老师在浴室喊。 或许是想到滚烫热水的缘故,罗原霎时感到身子冰冷起来,像浸在冰水里,从皮肉一直冷到骨头里,忙回应道: “来了,来了,麻烦你了。” 例行交谈几句后,他们就躺床上睡了,肌肉慢慢松弛下去,显出相当自然柔和的神态,甚至让人以为正在做好梦呢。 极静的时刻,罗原觉察到有一个冰凉的东西像蛇一样快速地滑进他睡衣里,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肚皮,打着圆圈慢慢转着。 不久,床上的男女久别重逢似的紧紧拥在一起了,强大的肉对肉的压迫使灵魂都发起痛来,不过在这紧张时刻,男的却再次陷进乏力之中,顿时心灰意冷了,慢慢放开了怀中的女人。后者正处在一个女人最沉醉的时刻,脸颊绯红,不能自已,被男人推开后像是倏然堕入了冰冷的井水中。 她一只手捂着滚烫的脸,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被子,男人帮她展好,然后两人继续睡下去了。 在房间的角落里躺着一张黑色的古佛面具。佛的神情严肃极了,但又处处显出一派淡然神色,眼睛黯然地半闭着,嘴角却在微笑,这种矛盾仿佛是一种慈悲的表示。 罗原是在坠入梦中的一刹那见到它的,当时脑子迷糊得不行,只觉到一种美的映象,又高贵又庄严,看来当初花高价买下它是正确的。 现在,他望着寂然的野外,神色肃然,但并不紧张,他感到了久违的宁静,戴在他脸上的古佛面具更加深了他那短暂的僧侣般的气质。车轮子撞上了一块泥地里突起的岩石,车厢左右摇晃,刹那间他的思绪回到了这个夜晚存在于此地的肉体中。 面包车空间很小,挤了五六个人,大家虽身子挨着身子,但一点也不感到烦闷。窗子全打开了,人们通过面具上开出的两个眼孔向外凝望。真黑、真静呐。这是所有人的感想。月光、山影、野草、寒风,以及极静时刻破旧面包车嘎吱嘎吱的晃动声,给人以奇妙的体验。这些人互不认识,此行目的却是相同的。 据说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个地方,只在深夜向特定的人开放,经营的内容似乎不尽是人们恶意揣测的那种。据少数几个大胆承认去过的人说,一切都很美妙。美妙之处在哪呢?他们竟露出哀怜遗憾的脸色,仿佛在说你不配与闻似的。舆论和心理学家分析,大概是某种邪欲得到了满足,所以这么异常。不过,说是这么说的,他们隐隐地也在公共场合透露自己想拜访那儿的意愿——当然是为了研究的目的。但是那地方似乎并没接收到这种好意,它选中的人确实是特定的,标准却是谁也不知道的。 被它接引去的人必须戴上面具,这就更为它添了一层神秘色彩。 车厢里一共有六张面具,分别是罗原的佛祖、同排的唐僧和悟空、后排的玉皇大帝和两个妖怪。环境太寂静了,可以清楚地听见空气里咝咝响着的六道气息强弱不同的呼吸声。罗原紧贴在车窗边,心里慢慢烦闷起来。 紧挨着他的那位唐僧身上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气味,像是埋在旧纸堆多年,今晚才爬出来似的;腐味之中又带有一种神秘的药味,实在有些刺鼻。此人在向罗原那个方向凝望窗外的夜空,他年纪似乎有些大了,呼吸又细又长,并且有节奏地喷在罗原脖颈上,后者不能不毛骨悚然。 唐僧右手边的是悟空,他坐姿很随意,右手搭在车窗上,左手放在右手手背上,微微昂头望着天上的繁星,像个抬头的沉思者。 至于后排的玉皇大帝和妖怪,他们处于彻底的黑暗中——车窗帘被拉上了——所以看不出具体形状来。若要比拟的话,只能说像块黑色的幕布,就是通常人们拍遗照要用到的那种。 罗原感到后背冷冰冰的,毫无疑问,后排三人在观察前面的人。他们偷窥的目光两弱一强,弱的两方拥着强的那方,恰好对应了靠窗的两个妖怪和中间的玉皇大帝。不过,明白这目光仅仅只是为了偷窥而来的之后,罗原倒平静下来,因为在城里生活久了,对这种事也就不以为意了。 “到啦到啦。”前面的人喊道。他的声音相当干净年青。这些人倒忘记了司机的存在。年青的司机转过头来笑着说:“祝玩得愉快。”此人面容和声音一样洁净,像个高中生。大家纷纷开门下车,眼前倒没出现什么异景,不过是一片林子。司机说:“在林子里。我带路,请客人们跟我来。”客人们神色倒都是相当镇静的,甚至可以说有点淡漠。年青司机带头,罗原、悟空、唐僧跟着,玉皇大帝和两个妖怪远远地尾随在后边。 在路上,罗原发现唐僧走路很有些特色,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走,头微微昂着,可以想象到面具下的脸一定傲气十足。这期间,悟空有意无意地靠近罗原,后者发现后便尽量往阴影处走。在一个隐秘地带,悟空在他身后用柔和的声音说:“你知道吗?我是艾滋病人,大概没几天好活的了。”罗原倒没什么吃惊表现,只是说:“我很难过。但是,为什么和我说这个呢?我似乎并不认识你。” “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,而且看得出你是一个老实人,我才说的。” 这不是徒劳吗?你即便和我说了,又起得了什么事呢?罗原心想。 年青司机在前边路口喊:“就是这里!”说着, 他摆出欢迎的姿势,而他手指的方向仍只有一大片树丛,不过树叶子上都抹上了一层荧荧光辉,像是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在那发着光。 罗原一行人走到路口,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光,再近些,才依稀看到一个建筑的轮廓。林子里雾气太重,简直像在下雪,说到雪,大家都霎时感到了寒冷。再走了十几步,一个五层小楼房才隐约地出现在眼前。说是五层,其实也不太确定,因为从下向上看有五层灯光,就据此确定是五层,至于五层以上,则完全在黑暗中,不知道那里的情况;说是楼房,这里也只是取了个方便说法,雾气笼罩下这建筑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征。 这时,所有人的心神都被一面玻璃窗上映现出来的一道人影吸引住了。影子穿过了白雾,显得更加朦胧。四楼中间的一个房间似乎没有点灯,而是烧的蜡烛,昏黄的烛光摇曳着,在外人看来很怕它熄灭了,然而它始终顽强地坚持着,有种惊心动魄的美。影子就是从这间房间传出来的,似乎是一个女子的身影,因为它的形状很柔软,而且处处显现出一个美丽女子应有的特征。影子在烛光下舞蹈,跳的似乎是芭蕾,姿态实在优美高雅极了。但由于是隔着雾气见到的,众人心里都有些惆怅,仿佛这不过是一种幻觉。罗原注意到悟空脸上露出一种相当神秘诡异的表情,那影子好像和他梦幻般的哀愁形成了某种呼应。 进入楼内,大家也是不明所以,里面没有陈设,空空荡荡的四面墙壁。随后来了几个老妇人把客人领走,最后只剩下了罗原。年青司机说:“罗先生,请跟我来。” 在经过一条长长的廊道时,罗原看到两旁有许多扇门紧闭着,前面则是漆黑的看不到尽头,他紧张地小声问: “我们要去哪?” 年青司机转身笑道: “罗先生,你明白的。” 他的笑容太干净了,罗原顿时轻松了许多。不过,来这儿是为了什么,散步的途中又为什么上了那辆来路不明的面包车,他似乎有些明白,但一时又说不出来。 “啊,好渴,好渴。”一道美丽澄澈的女子声音从廊道尽头传来,似乎是很远很远的地方送来的回声,一直在人耳朵里嗡嗡地响。“渴啊,好渴。”那回声一样的呼喊渐渐近了,接着,从黑暗中跑出一道纤细的人影,一直延伸到罗原的脚边才停下来。影子的主人扶着墙站在月光照顾不到的阴暗处,打量面前的男人,后者则完全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,庄严慈悲的佛祖面具帮他掩饰住了。 “来呀。”年青司机向她招手。 “不。”她轻轻说。 年青司机再三请她过来,她才颇不情愿地走出来了。 她的打扮给人一种庄重肃穆的感觉,身上穿的是黑色婚纱似的衣服,不过料子似乎是绸的,有些厚重;皮肤相当白,甚至可以说到了惨白的地步,与一身的黑格格不入,但由于五官是过于洁净了,像七八岁的女孩子,那种天真神态完全消融了不协调,反而更显出一种纯粹的美。她好奇地把脸凑近那副神圣的面具,像是被吓住了,忽然转身向后跑,很快投入了黑暗中,像跳进井水里,只泛起脚步回声的涟漪。 “这孩子,真无礼。”年青司机却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,“罗先生,我们走吧。” 他们两个也进入了彻底的黑暗中。不久,罗原听见旁边的人似乎打开了一扇门,里边放出一片微弱的黄光。屋里陈设很少,但很齐整,很干净,罗原看到了刚才的年青女子,她正在抚平床上的褶皱,见他们来了,有些慌乱地把手交叉在胸前。刚才不会是特意跑回来整理房间的吧?连褶皱这么小的凌乱也要尽可能消除,可见她平常的生活多么洁净呐。不过,这有什么用呢?罗原心里莫名其妙地想。 年青司机把罗原带进屋后,就要离开,年青女子拉着他不让他走。 “我去给你拿水来呀,你不是渴了吗?” 女子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。 “请坐吧。”她很快收拾好心情,指着靠窗的一张单人沙发说。她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。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小桌子,桌上有半瓶白酒,包装是很劣质的,大概是廉价酒。那女子却用小杯子装了一杯,像对待上宾似的递给对面陌生的男人。罗原是不喝酒的,而且戴着面具也不方便,于是接过来只捏在手里把玩。一段沉默后,男子因为城里人一贯的做作,还在故作沉吟,那女子倒很大方地开口了: “你的面具很好看。” “是吗?” “之前也来过几个‘佛祖’,他们都是冷冰冰的,有些吓人,你这个却有些不同,看起来像在微笑,让人觉得很亲切呢。” 罗原望向左边的窗子,玻璃上一张佛脸面无表情地浮在野外山林之上,几只乌鸦盘旋在它的周围。罗原自己倒毛骨悚然起来。此刻想到了雾中跳舞的影子,便问道: “你会跳芭蕾吗?” “我姐姐会。喏,她的舞室就是我们脚下这个房间。” 哦,原来刚才是她姐姐在跳舞。罗原用脚掌轻轻摩挲着地板,那个人也许还在下面跳舞。 这时,她出乎意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一口灌下了。一定又辣又涩吧?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潮,并现出一副痛苦的神色。 “你姐姐芭蕾跳得真好。” “是啊。她学过一段时间的。” “为什么不继续学下去呢?” “因为没钱啊。” “要是深造下去,一定大有成就,说实话,就我一个外行人来说,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舞姿呢。” “她正在向这方面努力。如今,她靠为客人们表演舞蹈挣钱,说是要攒够去巴黎的路费和学费。” “她要去巴黎吗?真是个不小的志向。” “说是这么说的。因为工资十分微薄,她又和我一样,是乡下来的孤儿,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可以依靠,等攒够了钱,年纪大概也很大了,到时候不知道还跳不跳得动。她经常向我表示她的担忧,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,可我也没什么好办法。” 这期间,她接连灌了好几杯酒,脸通红通红的,说话也带点酒气。老实说,这有些像孩子在偷喝爸爸的酒。她接着又自动地说了点关于自己的事,都是些可能发生在一个乡下孤儿身上的很平常的事。 这时,刚才的年轻司机端着水壶笑着走进来。 “啊,你来了。”女子欢呼一声,跑进他的怀里去。 年轻司机轻轻推开她,把罗原拉到一边,悄悄说:“罗先生,你的钱还没付呢。”他报了一个数。 这个地方尽管神秘,毕竟不会免费供人游乐。罗原本来只是打算在外边散散心,没想过要来这,所以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。他把皮夹打开一条缝,往里边瞧了瞧。年轻司机善意地提醒说: “刷卡、手机支付都可以的。” “不用了,我有现金。” 罗原付完钱,把他打发走了。 回到房间时,女子正生着闷气,把水喝了又吐掉,如是再三。罗原回到位子上,犹犹豫豫地问: “他是什么人?” “他呀,是我的情人。” “情人?” “你不相信吗?他就是我的情人。”她展颜微笑。 “哦哦,那么你在这里……”罗原说不下去了。 “帮他挣钱。”女子倒大大方方地说。 “他这么需要钱吗?”罗原说出这话,觉得舌头都涩住了。 “是啊。他说要在大城市里买房买车,要出人头地,要人不再小瞧了他,所以需要很多很多钱。” “要的未免也太多了,不认真考虑一下自身的情况吗?” “他说现在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,可不能落伍了。” “只是,赚这种钱未免付出太多了。”罗原莽撞地说。 “是这样的,可是有什么办法呢?有些不如他的人可以很轻松地赚到钱,像他这样真正有本事的却赶不上他们,他总结说是他太诚实的缘故,常向我发这个牢骚呢。我也很为他不平。” “这是一种规律吧?下次你可以这么和他说,不要太急,安安分分地和我过日子就好了。” 女子歪着头,像是没听懂他说的话。 “无论如何吧,我爱他,因此我得帮他。”她见罗原沉默了,望了望外面的夜空,向他伸出左手。 “什么?”罗原问。 “那个呀。”女子用天真的语调说。 罗原忽然感到自己身体某处起了变化,面前这张乡下女子美丽纯洁的脸仿佛医治好了他多年的痼疾,但他还是垂首默然,因为佛在玻璃上望着他,而那个人的气息就藏在佛的眼中。 “我们谈谈话就好了。”他说。 女子似乎很开心。 说来,两个初次见面、个性经历完全不同的人有什么可谈的?但这两人却像是有很多话可说,喁喁切切地聊了大半夜。一时,他们又回到面具的话题上。 “你的面具给我戴戴好不好?”说着,她像是要把他面具摘下来。 罗原下意识地护住脸。 “还是别了。你戴上不好看,况且这张面具太重了,我怕你承受不住。” “好吧。” 这时,那个年轻司机又进来了,他把罗原拉到门外说: “罗先生,你要待到天亮的话,还得付些钱。” “什么?我刚才不是付过了吗?” “我们这是按小时计费的,你刚才付的那些钱只够几小时的,说实话,我还送了你半小时呢。”他见罗原不说话,就给他出主意,“罗先生,你可以请你熟识的人转点钱到我们指定的账户上。你手机没带吧?楼下有电话。” 罗原点点头。临走时,他向房内看了看,女子正站在窗边小口地抿着廉价白酒,她已经是醉了,脸颊红得像擦了胭脂似的。 “我等你喔。”她向罗原招招手,醉醺醺地说。 一楼只有一个电话,等着用的人排了一条长队,这些人脸上都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,很无聊地站着发呆,因为看不清表情的缘故,一个个看起来像土地庙里的恶鬼偶像。 罗原一边等,一边想心事,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妻子。她现在正在市一小安排的教师宿舍里睡觉吧?据说那儿条件很好,有空调,晚上就不用像在家一样热得睡不着了。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,取下了左手腕上的手表,这表是结婚时妻子给他买的。 他踌躇了好一会,终于下定决心,找到年轻司机说:“可以用这表抵押点钱吗?”后者接过来放在手里掂了掂,笑道:“可以的。” 要说有什么可愧疚的,只在这里了。 他匆匆上楼去,到了五楼,穿过长长的廊道时,意外地撞见了玉皇大帝,两个妖怪像卫士一样跟在他身后。仿佛是罗原太渺小了,玉皇大帝没看他,迈着山一般沉重威严的步子从他身边走过去了。 不知道为什么,罗原感到离别的时刻已经到了。 他跑到女子的房里,她仍在徒劳地一遍又一遍抚平床铺的褶皱。 “把你的手给我。”罗原脸上古佛的形象依旧那么神圣、慈悲,但他的声音却在颤抖,藏着某种罪恶的东西。 女子被他吓住了,现出一副惊恐的脸色。 “我……我一晚不能服侍两个客人……请原谅。”她第一次这么难为情。 “啊,啊!”罗原心里这么叫着,但口里只发出“唔唔”的声音,然后就跑出去了。一直跑到四楼台阶处,他才停下来扶着冰凉的铁栏杆大口喘气。月光照出他的蜷缩着的影子。他忽然想起那道穿过雾气的跳芭蕾的纤细影子,慢慢走进楼道里。 这里同五楼一样漆黑、一样长得望不到尽头。不远处一扇木门像是没关紧,露着一条缝,放出一线光。他向那儿去,走近时,听到赤脚摩擦地板的声音,他的心突突直跳,俯下身子轻轻地趴在门缝处向里看。 房间和五楼女子的一样大,但什么摆设也没有,只靠门处有一排单人沙发,整体看去空荡荡的。黄色的木地板相当老旧,有几块已经裂了,露出下边灰色的水泥;房间四角燃烧着红色的高烛,火焰很亮,但还是没法和电灯比,再加上窗外的风吹得烛火晃来晃去,所以室内有些昏暗。 罗原稍稍抬高了身子,意外地发现靠墙角的一张沙发上竟坐着一个人,离他不过一两米的距离。这人戴着一张白玉质地的僧侣面具,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现在洁白光亮的玉面上,火光拥着眉心的一滴红痣,显得相当圣洁玄寂,但从侧面看,那人脖颈处的皮却很老了,有大块大块的黑斑。 罗原认出他是唐僧。 唐僧一动不动,只那蠕动着的喉头表示他还是一个活物,他的前方十几米处是一堵玻璃墙,一个女子在离墙不远处跳舞。 女子挺起胸脯,昂着头,双臂张开,踮着左脚,抬起右腿轻灵地旋转着。她全身赤裸。舞者的身子是世间不能有的洁净,一支世间的笔是无法描绘出万一的。舞者的脸上只有清清白白的悲哀,窗外的雾气似乎就是这种悲哀的现实形体,进入雾中的人心头上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悲凉。舞者专心专意地舞蹈,进入了一种空灵的境界,在那里没有唐僧和门外罗原的眼睛,她也就忘记了羞耻,赤裸洁白的身子尽情地呈现出种种优美高雅的姿态,使人产生她已完全沉浸入忘我的悲哀中的幻觉。 罗原忽然感到眼泪正在扑簌簌地落下来。 与此同时,一边僵尸般的唐僧倏然直直地跪倒在地上,身子慢慢地拜下去,然后像狗一样手脚并用地快速向舞者爬去。他的动作太快了,舞者从梦幻的境界中醒来时,他已用手抓住了她光滑洁白的脚踝。舞者什么激烈反应也没有,她纤弱洁净的身子慢慢向后倒去。 正当舞者身子倾倒在半空中的一刹那,罗原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,扑倒在地上。 “快跑啊,快跑啊!”是刚才接引客人的几个老妇人在廊道里跑来跑去,她们慌里慌张的,像是在逃命。 罗原感到整栋房子都在剧烈地晃动,整个廊道里的门都被打开了,门里涌出几百张各色各样的面具,都在向楼下跑。他咯出一摊血,挣扎着爬起来,跑进房间里。 从他被撞倒到现在,中间仅隔了一刹那,恰好看到舞者柔软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墙,接着玻璃慢慢出现裂纹,破碎,在漫天的水晶般的玻璃雨中,她洁白干净的身子变得血红,仿佛成了一片红叶。她脸上的清清白白的悲哀完全消失了,接着她就卸去了重负似的落下去了,在空中她只停留了三四秒,然后直直地仰天砸到地上,只抽搐几下就断了气。 不知道什么缘故,罗原仿佛见证了一种美的发生,觉得舞者用生命完成了最后一次绝伦的舞蹈。正在这时,一个人快速地从他身边跑过,中间一刻也没有停留,一直跑到破碎了的玻璃墙沿,借着刚才奔跑的劲飞跃而起,在空中将身子张成夸张的大字形,仿佛一只蝙蝠,落下去了。 “啊,啊!”他在空中悲哀地叫着,声音长长地拖着,像是噩梦中的孩子在喊妈妈。 罗原听出这是悟空的声音,他的心中浮现出那句用梦幻般的语调念出来的诗。 而后是重重的一声闷响。 罗原跪在玻璃墙边向下看,悟空张大了的身子恰好遮盖住舞者的裸体,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悟空要在临死前做出那样夸张的姿势。 两人的尸体边停了好几辆警车。 “快跑啊,快跑啊!”楼内的人还在慌张地叫着。 唐僧像青蛙一样趴在地上。在舞者向后倾倒时,他放开了她的脚踝,而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。当他看到外边的警车时,才慢慢站起身,对罗原视若无睹地走出去了。 罗原望着楼下的尸体呆愣了会,转身跑下楼。 楼下有很多警察,他们要求所有人抱头蹲下,周围吵吵嚷嚷的人头瞬间掉下去大半。罗原还在茫然地站着,他环顾四周,看到唐僧、玉皇大帝和两个妖怪正抄着手远远地看着。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一股悲愤。一个警察走过来喝命他蹲下,他照做了。 不久,十几名警察从楼里走出来,手里拿着一堆黑色面具。 “奇怪,我们把出路都围死了,那些人怎么逃出去的?”一个警官说。 罗原所在的位置正是舞者和悟空落下来的地方,但他惊讶地发现两人的尸体竟然不见了,血迹也消失了,只留下一张破裂了的赤红鲜艳的悟空面具。他轻轻拨开面具碎片,发现下面藏着一片完好无损的红叶,随后面具与红叶都化作了尘埃,被风吹散了。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,于是再也承受不住脸上佛的分量了,身子无力地软下来,跌进了满天地神圣的黑中。 推荐语:南丽军(东北林业大学)当代都市叙述大都采用现实主义,讲究真实可信,作者一反常态,专写气质、情感,由氛围、意境的刻画来代替细节的勾勒,以离奇玄秘的情节代替直笔的写实,无疑具有某种先锋性。但是,作者在某些地方过于玄虚,显得有些轻飘,具有某种唯美倾向。本居宣长在著作《物哀论》中,将物哀解释为与伦理无干的、纯粹感物而哀的一种人的官能情绪。如康德所说的无依存的美一般,物哀是一种人类自然而发的情感造成的美丽效果。作者明显受到了日本古典物哀美的影响。小说为了营造这种悲哀的气氛,选用了极具象征意味的“雾与影子”,代表若明若暗、捉摸不定的阴翳,多次出现,使其笼罩叙事进程。但作者对于这种哀伤的美不是伤心,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持欣赏、迷醉态度的。在舞者坠楼那一刹那,故事时间无限地延缓了,目的大概是使人细细品味美的毁灭吧。罗原目睹舞者的死亡全过程,不感觉十分恐惧、难过,反而用审美的眼光来欣赏。真是惊心动魄。为了批判都市中的某种病态与罪恶,人物的个性模糊了,如唐僧、玉皇大帝、司机等人,身份不明,仅用以代表都市中扭曲的人性。至于罗原,家中有一个强势妻子,夫妻二人关系有些微妙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沈从文先生就在他的作品中提到了都市阉寺性,指都市中饱食终日而虚伪、丧失了人的生命力的一些人的特质。如今,我在这篇八千余字的小说中似乎又看到了对都市阉寺性的某种批判。罗原在生理、心理上都表现出某种软弱性,而他戴着的面具似乎也象征着自我的压抑。悟空则是一个梦幻者,他是个不久于世的艾滋病人,小说中只出现两次。这一幕写得实在好,悟空的出现并自杀是怎么也想不到的。他为什么要自杀?他和舞者有关系吗?还是说,他只是单纯以残缺的生命为美殉葬?这是隐藏在文本下的东西。一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,巷道里只有朦朦胧胧的月光供人摸寻前方的路。这两人离得这样近,可以听见彼此脚下咯吱咯吱的石子声,但又同时产生一种深夜独自行路的不安。两人中一直低头走路的罗原忽然昂起头,将巷道望到底。回到家,严老师一边换衣服,一边漫不经心地说:“今天接到通知,市一小要把我调过去,校长同意了。”罗原见妻子脱掉女式小西装,低头挽着长发,脸因为突然进入温暖的室内,泛起一片潮红,完全褪去了之前的严肃,整体看去很有些女人的妩媚。他从前倒没注意到这些,正在失神,听到她说的话,很快醒了过来。他面对着妻子,点了点头,那一方显然很满意这态度,去给他放洗澡水了。这个失意的男子昂头望着顶上的昏黄灯泡,有几只灰色蛾子徒劳地贴在灯罩上汲取光热,不一会全掉下来了,他看着地上的死蛾子,那薄薄的灰黑翅膀还在颤动。他似乎在这颤动中看到了自己卑微的神态。“来试下水温吧。”严老师在浴室喊。或许是想到滚烫热水的缘故,罗原霎时感到身子冰冷起来,像浸在冰水里,从皮肉一直冷到骨头里,忙回应道:“来了,来了,麻烦你了。”例行交谈几句后,他们就躺床上睡了,肌肉慢慢松弛下去,显出相当自然柔和的神态,甚至让人以为正在做好梦呢。极静的时刻,罗原觉察到有一个冰凉的东西像蛇一样快速地滑进他睡衣里,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肚皮,打着圆圈慢慢转着。不久,床上的男女久别重逢似的紧紧拥在一起了,强大的肉对肉的压迫使灵魂都发起痛来,不过在这紧张时刻,男的却再次陷进乏力之中,顿时心灰意冷了,慢慢放开了怀中的女人。后者正处在一个女人最沉醉的时刻,脸颊绯红,不能自已,被男人推开后像是倏然堕入了冰冷的井水中。她一只手捂着滚烫的脸,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被子,男人帮她展好,然后两人继续睡下去了。二在房间的角落里躺着一张黑色的古佛面具。佛的神情严肃极了,但又处处显出一派淡然神色,眼睛黯然地半闭着,嘴角却在微笑,这种矛盾仿佛是一种慈悲的表示。罗原是在坠入梦中的一刹那见到它的,当时脑子迷糊得不行,只觉到一种美的映象,又高贵又庄严,看来当初花高价买下它是正确的。现在,他望着寂然的野外,神色肃然,但并不紧张,他感到了久违的宁静,戴在他脸上的古佛面具更加深了他那短暂的僧侣般的气质。车轮子撞上了一块泥地里突起的岩石,车厢左右摇晃,刹那间他的思绪回到了这个夜晚存在于此地的肉体中。面包车空间很小,挤了五六个人,大家虽身子挨着身子,但一点也不感到烦闷。窗子全打开了,人们通过面具上开出的两个眼孔向外凝望。真黑、真静呐。这是所有人的感想。月光、山影、野草、寒风,以及极静时刻破旧面包车嘎吱嘎吱的晃动声,给人以奇妙的体验。这些人互不认识,此行目的却是相同的。据说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个地方,只在深夜向特定的人开放,经营的内容似乎不尽是人们恶意揣测的那种。据少数几个大胆承认去过的人说,一切都很美妙。美妙之处在哪呢?他们竟露出哀怜遗憾的脸色,仿佛在说你不配与闻似的。舆论和心理学家分析,大概是某种邪欲得到了满足,所以这么异常。不过,说是这么说的,他们隐隐地也在公共场合透露自己想拜访那儿的意愿——当然是为了研究的目的。但是那地方似乎并没接收到这种好意,它选中的人确实是特定的,标准却是谁也不知道的。被它接引去的人必须戴上面具,这就更为它添了一层神秘色彩。车厢里一共有六张面具,分别是罗原的佛祖、同排的唐僧和悟空、后排的玉皇大帝和两个妖怪。环境太寂静了,可以清楚地听见空气里咝咝响着的六道气息强弱不同的呼吸声。罗原紧贴在车窗边,心里慢慢烦闷起来。紧挨着他的那位唐僧身上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气味,像是埋在旧纸堆多年,今晚才爬出来似的;腐味之中又带有一种神秘的药味,实在有些刺鼻。此人在向罗原那个方向凝望窗外的夜空,他年纪似乎有些大了,呼吸又细又长,并且有节奏地喷在罗原脖颈上,后者不能不毛骨悚然。唐僧右手边的是悟空,他坐姿很随意,右手搭在车窗上,左手放在右手手背上,微微昂头望着天上的繁星,像个抬头的沉思者。至于后排的玉皇大帝和妖怪,他们处于彻底的黑暗中——车窗帘被拉上了——所以看不出具体形状来。若要比拟的话,只能说像块黑色的幕布,就是通常人们拍遗照要用到的那种。罗原感到后背冷冰冰的,毫无疑问,后排三人在观察前面的人。他们偷窥的目光两弱一强,弱的两方拥着强的那方,恰好对应了靠窗的两个妖怪和中间的玉皇大帝。不过,明白这目光仅仅只是为了偷窥而来的之后,罗原倒平静下来,因为在城里生活久了,对这种事也就不以为意了。三“到啦到啦。”前面的人喊道。他的声音相当干净年青。这些人倒忘记了司机的存在。年青的司机转过头来笑着说:“祝玩得愉快。”此人面容和声音一样洁净,像个高中生。大家纷纷开门下车,眼前倒没出现什么异景,不过是一片林子。司机说:“在林子里。我带路,请客人们跟我来。”客人们神色倒都是相当镇静的,甚至可以说有点淡漠。年青司机带头,罗原、悟空、唐僧跟着,玉皇大帝和两个妖怪远远地尾随在后边。在路上,罗原发现唐僧走路很有些特色,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走,头微微昂着,可以想象到面具下的脸一定傲气十足。这期间,悟空有意无意地靠近罗原,后者发现后便尽量往阴影处走。在一个隐秘地带,悟空在他身后用柔和的声音说:“你知道吗?我是艾滋病人,大概没几天好活的了。”罗原倒没什么吃惊表现,只是说:“我很难过。但是,为什么和我说这个呢?我似乎并不认识你。”“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,而且看得出你是一个老实人,我才说的。”这不是徒劳吗?你即便和我说了,又起得了什么事呢?罗原心想。年青司机在前边路口喊:“就是这里!”说着, 他摆出欢迎的姿势,而他手指的方向仍只有一大片树丛,不过树叶子上都抹上了一层荧荧光辉,像是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在那发着光。罗原一行人走到路口,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光,再近些,才依稀看到一个建筑的轮廓。林子里雾气太重,简直像在下雪,说到雪,大家都霎时感到了寒冷。再走了十几步,一个五层小楼房才隐约地出现在眼前。说是五层,其实也不太确定,因为从下向上看有五层灯光,就据此确定是五层,至于五层以上,则完全在黑暗中,不知道那里的情况;说是楼房,这里也只是取了个方便说法,雾气笼罩下这建筑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征。这时,所有人的心神都被一面玻璃窗上映现出来的一道人影吸引住了。影子穿过了白雾,显得更加朦胧。四楼中间的一个房间似乎没有点灯,而是烧的蜡烛,昏黄的烛光摇曳着,在外人看来很怕它熄灭了,然而它始终顽强地坚持着,有种惊心动魄的美。影子就是从这间房间传出来的,似乎是一个女子的身影,因为它的形状很柔软,而且处处显现出一个美丽女子应有的特征。影子在烛光下舞蹈,跳的似乎是芭蕾,姿态实在优美高雅极了。但由于是隔着雾气见到的,众人心里都有些惆怅,仿佛这不过是一种幻觉。罗原注意到悟空脸上露出一种相当神秘诡异的表情,那影子好像和他梦幻般的哀愁形成了某种呼应。进入楼内,大家也是不明所以,里面没有陈设,空空荡荡的四面墙壁。随后来了几个老妇人把客人领走,最后只剩下了罗原。年青司机说:“罗先生,请跟我来。”四在经过一条长长的廊道时,罗原看到两旁有许多扇门紧闭着,前面则是漆黑的看不到尽头,他紧张地小声问:“我们要去哪?”年青司机转身笑道:“罗先生,你明白的。”他的笑容太干净了,罗原顿时轻松了许多。不过,来这儿是为了什么,散步的途中又为什么上了那辆来路不明的面包车,他似乎有些明白,但一时又说不出来。“啊,好渴,好渴。”一道美丽澄澈的女子声音从廊道尽头传来,似乎是很远很远的地方送来的回声,一直在人耳朵里嗡嗡地响。“渴啊,好渴。”那回声一样的呼喊渐渐近了,接着,从黑暗中跑出一道纤细的人影,一直延伸到罗原的脚边才停下来。影子的主人扶着墙站在月光照顾不到的阴暗处,打量面前的男人,后者则完全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,庄严慈悲的佛祖面具帮他掩饰住了。“来呀。”年青司机向她招手。“不。”她轻轻说。年青司机再三请她过来,她才颇不情愿地走出来了。她的打扮给人一种庄重肃穆的感觉,身上穿的是黑色婚纱似的衣服,不过料子似乎是绸的,有些厚重;皮肤相当白,甚至可以说到了惨白的地步,与一身的黑格格不入,但由于五官是过于洁净了,像七八岁的女孩子,那种天真神态完全消融了不协调,反而更显出一种纯粹的美。她好奇地把脸凑近那副神圣的面具,像是被吓住了,忽然转身向后跑,很快投入了黑暗中,像跳进井水里,只泛起脚步回声的涟漪。“这孩子,真无礼。”年青司机却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,“罗先生,我们走吧。”他们两个也进入了彻底的黑暗中。不久,罗原听见旁边的人似乎打开了一扇门,里边放出一片微弱的黄光。屋里陈设很少,但很齐整,很干净,罗原看到了刚才的年青女子,她正在抚平床上的褶皱,见他们来了,有些慌乱地把手交叉在胸前。刚才不会是特意跑回来整理房间的吧?连褶皱这么小的凌乱也要尽可能消除,可见她平常的生活多么洁净呐。不过,这有什么用呢?罗原心里莫名其妙地想。年青司机把罗原带进屋后,就要离开,年青女子拉着他不让他走。“我去给你拿水来呀,你不是渴了吗?”女子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。五“请坐吧。”她很快收拾好心情,指着靠窗的一张单人沙发说。她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。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小桌子,桌上有半瓶白酒,包装是很劣质的,大概是廉价酒。那女子却用小杯子装了一杯,像对待上宾似的递给对面陌生的男人。罗原是不喝酒的,而且戴着面具也不方便,于是接过来只捏在手里把玩。一段沉默后,男子因为城里人一贯的做作,还在故作沉吟,那女子倒很大方地开口了:“你的面具很好看。”“是吗?”“之前也来过几个‘佛祖’,他们都是冷冰冰的,有些吓人,你这个却有些不同,看起来像在微笑,让人觉得很亲切呢。”罗原望向左边的窗子,玻璃上一张佛脸面无表情地浮在野外山林之上,几只乌鸦盘旋在它的周围。罗原自己倒毛骨悚然起来。此刻想到了雾中跳舞的影子,便问道:“你会跳芭蕾吗?”“我姐姐会。喏,她的舞室就是我们脚下这个房间。”哦,原来刚才是她姐姐在跳舞。罗原用脚掌轻轻摩挲着地板,那个人也许还在下面跳舞。这时,她出乎意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一口灌下了。一定又辣又涩吧?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潮,并现出一副痛苦的神色。“你姐姐芭蕾跳得真好。”“是啊。她学过一段时间的。”“为什么不继续学下去呢?”“因为没钱啊。”“要是深造下去,一定大有成就,说实话,就我一个外行人来说,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舞姿呢。”“她正在向这方面努力。如今,她靠为客人们表演舞蹈挣钱,说是要攒够去巴黎的路费和学费。”“她要去巴黎吗?真是个不小的志向。”“说是这么说的。因为工资十分微薄,她又和我一样,是乡下来的孤儿,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可以依靠,等攒够了钱,年纪大概也很大了,到时候不知道还跳不跳得动。她经常向我表示她的担忧,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,可我也没什么好办法。”这期间,她接连灌了好几杯酒,脸通红通红的,说话也带点酒气。老实说,这有些像孩子在偷喝爸爸的酒。她接着又自动地说了点关于自己的事,都是些可能发生在一个乡下孤儿身上的很平常的事。这时,刚才的年轻司机端着水壶笑着走进来。“啊,你来了。”女子欢呼一声,跑进他的怀里去。年轻司机轻轻推开她,把罗原拉到一边,悄悄说:“罗先生,你的钱还没付呢。”他报了一个数。这个地方尽管神秘,毕竟不会免费供人游乐。罗原本来只是打算在外边散散心,没想过要来这,所以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。他把皮夹打开一条缝,往里边瞧了瞧。年轻司机善意地提醒说:“刷卡、手机支付都可以的。”“不用了,我有现金。”罗原付完钱,把他打发走了。回到房间时,女子正生着闷气,把水喝了又吐掉,如是再三。罗原回到位子上,犹犹豫豫地问:“他是什么人?”“他呀,是我的情人。”“情人?”“你不相信吗?他就是我的情人。”她展颜微笑。“哦哦,那么你在这里……”罗原说不下去了。“帮他挣钱。”女子倒大大方方地说。“他这么需要钱吗?”罗原说出这话,觉得舌头都涩住了。“是啊。他说要在大城市里买房买车,要出人头地,要人不再小瞧了他,所以需要很多很多钱。”“要的未免也太多了,不认真考虑一下自身的情况吗?”“他说现在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,可不能落伍了。”“只是,赚这种钱未免付出太多了。”罗原莽撞地说。“是这样的,可是有什么办法呢?有些不如他的人可以很轻松地赚到钱,像他这样真正有本事的却赶不上他们,他总结说是他太诚实的缘故,常向我发这个牢骚呢。我也很为他不平。”“这是一种规律吧?下次你可以这么和他说,不要太急,安安分分地和我过日子就好了。”女子歪着头,像是没听懂他说的话。“无论如何吧,我爱他,因此我得帮他。”她见罗原沉默了,望了望外面的夜空,向他伸出左手。“什么?”罗原问。“那个呀。”女子用天真的语调说。罗原忽然感到自己身体某处起了变化,面前这张乡下女子美丽纯洁的脸仿佛医治好了他多年的痼疾,但他还是垂首默然,因为佛在玻璃上望着他,而那个人的气息就藏在佛的眼中。“我们谈谈话就好了。”他说。女子似乎很开心。说来,两个初次见面、个性经历完全不同的人有什么可谈的?但这两人却像是有很多话可说,喁喁切切地聊了大半夜。一时,他们又回到面具的话题上。“你的面具给我戴戴好不好?”说着,她像是要把他面具摘下来。罗原下意识地护住脸。“还是别了。你戴上不好看,况且这张面具太重了,我怕你承受不住。”“好吧。”这时,那个年轻司机又进来了,他把罗原拉到门外说:“罗先生,你要待到天亮的话,还得付些钱。”“什么?我刚才不是付过了吗?”“我们这是按小时计费的,你刚才付的那些钱只够几小时的,说实话,我还送了你半小时呢。”他见罗原不说话,就给他出主意,“罗先生,你可以请你熟识的人转点钱到我们指定的账户上。你手机没带吧?楼下有电话。”罗原点点头。临走时,他向房内看了看,女子正站在窗边小口地抿着廉价白酒,她已经是醉了,脸颊红得像擦了胭脂似的。“我等你喔。”她向罗原招招手,醉醺醺地说。六一楼只有一个电话,等着用的人排了一条长队,这些人脸上都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,很无聊地站着发呆,因为看不清表情的缘故,一个个看起来像土地庙里的恶鬼偶像。罗原一边等,一边想心事,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妻子。她现在正在市一小安排的教师宿舍里睡觉吧?据说那儿条件很好,有空调,晚上就不用像在家一样热得睡不着了。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,取下了左手腕上的手表,这表是结婚时妻子给他买的。他踌躇了好一会,终于下定决心,找到年轻司机说:“可以用这表抵押点钱吗?”后者接过来放在手里掂了掂,笑道:“可以的。”要说有什么可愧疚的,只在这里了。他匆匆上楼去,到了五楼,穿过长长的廊道时,意外地撞见了玉皇大帝,两个妖怪像卫士一样跟在他身后。仿佛是罗原太渺小了,玉皇大帝没看他,迈着山一般沉重威严的步子从他身边走过去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罗原感到离别的时刻已经到了。他跑到女子的房里,她仍在徒劳地一遍又一遍抚平床铺的褶皱。“把你的手给我。”罗原脸上古佛的形象依旧那么神圣、慈悲,但他的声音却在颤抖,藏着某种罪恶的东西。女子被他吓住了,现出一副惊恐的脸色。“我……我一晚不能服侍两个客人……请原谅。”她第一次这么难为情。“啊,啊!”罗原心里这么叫着,但口里只发出“唔唔”的声音,然后就跑出去了。一直跑到四楼台阶处,他才停下来扶着冰凉的铁栏杆大口喘气。月光照出他的蜷缩着的影子。他忽然想起那道穿过雾气的跳芭蕾的纤细影子,慢慢走进楼道里。这里同五楼一样漆黑、一样长得望不到尽头。不远处一扇木门像是没关紧,露着一条缝,放出一线光。他向那儿去,走近时,听到赤脚摩擦地板的声音,他的心突突直跳,俯下身子轻轻地趴在门缝处向里看。房间和五楼女子的一样大,但什么摆设也没有,只靠门处有一排单人沙发,整体看去空荡荡的。黄色的木地板相当老旧,有几块已经裂了,露出下边灰色的水泥;房间四角燃烧着红色的高烛,火焰很亮,但还是没法和电灯比,再加上窗外的风吹得烛火晃来晃去,所以室内有些昏暗。罗原稍稍抬高了身子,意外地发现靠墙角的一张沙发上竟坐着一个人,离他不过一两米的距离。这人戴着一张白玉质地的僧侣面具,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现在洁白光亮的玉面上,火光拥着眉心的一滴红痣,显得相当圣洁玄寂,但从侧面看,那人脖颈处的皮却很老了,有大块大块的黑斑。罗原认出他是唐僧。七唐僧一动不动,只那蠕动着的喉头表示他还是一个活物,他的前方十几米处是一堵玻璃墙,一个女子在离墙不远处跳舞。女子挺起胸脯,昂着头,双臂张开,踮着左脚,抬起右腿轻灵地旋转着。她全身赤裸。舞者的身子是世间不能有的洁净,一支世间的笔是无法描绘出万一的。舞者的脸上只有清清白白的悲哀,窗外的雾气似乎就是这种悲哀的现实形体,进入雾中的人心头上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悲凉。舞者专心专意地舞蹈,进入了一种空灵的境界,在那里没有唐僧和门外罗原的眼睛,她也就忘记了羞耻,赤裸洁白的身子尽情地呈现出种种优美高雅的姿态,使人产生她已完全沉浸入忘我的悲哀中的幻觉。罗原忽然感到眼泪正在扑簌簌地落下来。与此同时,一边僵尸般的唐僧倏然直直地跪倒在地上,身子慢慢地拜下去,然后像狗一样手脚并用地快速向舞者爬去。他的动作太快了,舞者从梦幻的境界中醒来时,他已用手抓住了她光滑洁白的脚踝。舞者什么激烈反应也没有,她纤弱洁净的身子慢慢向后倒去。正当舞者身子倾倒在半空中的一刹那,罗原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,扑倒在地上。“快跑啊,快跑啊!”是刚才接引客人的几个老妇人在廊道里跑来跑去,她们慌里慌张的,像是在逃命。罗原感到整栋房子都在剧烈地晃动,整个廊道里的门都被打开了,门里涌出几百张各色各样的面具,都在向楼下跑。他咯出一摊血,挣扎着爬起来,跑进房间里。从他被撞倒到现在,中间仅隔了一刹那,恰好看到舞者柔软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墙,接着玻璃慢慢出现裂纹,破碎,在漫天的水晶般的玻璃雨中,她洁白干净的身子变得血红,仿佛成了一片红叶。她脸上的清清白白的悲哀完全消失了,接着她就卸去了重负似的落下去了,在空中她只停留了三四秒,然后直直地仰天砸到地上,只抽搐几下就断了气。不知道什么缘故,罗原仿佛见证了一种美的发生,觉得舞者用生命完成了最后一次绝伦的舞蹈。正在这时,一个人快速地从他身边跑过,中间一刻也没有停留,一直跑到破碎了的玻璃墙沿,借着刚才奔跑的劲飞跃而起,在空中将身子张成夸张的大字形,仿佛一只蝙蝠,落下去了。“啊,啊!”他在空中悲哀地叫着,声音长长地拖着,像是噩梦中的孩子在喊妈妈。罗原听出这是悟空的声音,他的心中浮现出那句用梦幻般的语调念出来的诗。而后是重重的一声闷响。罗原跪在玻璃墙边向下看,悟空张大了的身子恰好遮盖住舞者的裸体,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悟空要在临死前做出那样夸张的姿势。两人的尸体边停了好几辆警车。“快跑啊,快跑啊!”楼内的人还在慌张地叫着。八唐僧像青蛙一样趴在地上。在舞者向后倾倒时,他放开了她的脚踝,而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。当他看到外边的警车时,才慢慢站起身,对罗原视若无睹地走出去了。罗原望着楼下的尸体呆愣了会,转身跑下楼。楼下有很多警察,他们要求所有人抱头蹲下,周围吵吵嚷嚷的人头瞬间掉下去大半。罗原还在茫然地站着,他环顾四周,看到唐僧、玉皇大帝和两个妖怪正抄着手远远地看着。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一股悲愤。一个警察走过来喝命他蹲下,他照做了。不久,十几名警察从楼里走出来,手里拿着一堆黑色面具。“奇怪,我们把出路都围死了,那些人怎么逃出去的?”一个警官说。罗原所在的位置正是舞者和悟空落下来的地方,但他惊讶地发现两人的尸体竟然不见了,血迹也消失了,只留下一张破裂了的赤红鲜艳的悟空面具。他轻轻拨开面具碎片,发现下面藏着一片完好无损的红叶,随后面具与红叶都化作了尘埃,被风吹散了。他仿佛明白了什么,于是再也承受不住脸上佛的分量了,身子无力地软下来,跌进了满天地神圣的黑中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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